狐贪欢(别在其他太太评论区捕捉)

“我是自愿加班的。”
💕妖艳贱货狐贪欢💕
爱与和平的暴躁老哥
一切创作都是兴趣使然

[本子稿解禁]《追光者》(脱单手册嘉德罗斯稿)

沙雕名名为《嘉德罗斯大人您老收了神通吧》

因为原名太长所以只好改短了(烟)

不想看废话的下拉到【一】


写给合志:

这是写给而征哥哥的凹凸乙女合志的本子稿,我分到的是雷德和嘉德罗斯

两篇稿子的位子分别在第一篇和最后一篇

让列表开头哭结尾哭,我已经被拎着刀片追杀过了(甜文也哭,刀子也哭,我要哭了啊)

经过征哥同意解禁嘉德罗斯稿,雷德的稿暂不解禁


写给读者:

《追光者》是我入坑以来写的最用力的一篇文,有些方面的发挥已经超出了我平时的写作水准

也是包含目前阶段我对嘉德罗斯最深的人物理解

今年五月的文现在回看,是少数几篇满意的地方仍然比不满意的地方多的文

但是不适合lof快餐式的阅读

因为这篇文主线和副线穿插,明线和暗线穿插,蒙太奇式的插叙几乎贯穿了半片文章

运用了大量的意象和冰山写法,几乎每个意象都有大量背后深意

再加上要在短篇幅内,将宏大的世界观下沉到人物的情感路线上,并不适合快餐式的lof的阅读环境

也不符合我一贯为爽而爽,沙雕欢乐的摸鱼习惯

也只有在参实体的本子才敢写这种稿

也只有在参带我入坑的初心太太的本子才敢这么使劲

最后感谢给我灵感的 @九歌里🐦 

这篇文是写给她的

以及列表的嘉吹 @飛往月球 

她们教我什么样的王,才配得上叫嘉德罗斯。




(画手九歌里)

他是诸神中第一个人类,也是人间最后一位神祇。


【一】

莉莉一直将哥哥的教诲奉为圭臬。

一个强大的人,只要脑子没毛病,就能得到整个宇宙。

如果不能,是且只是因为他不还够强。

 

举例说明。

比方那个创世神。

就是因为足够强,劈开了宇宙,创造了生命,自封了神明,所以它至今是整个凹凸世界至高的存在,即使现在已经不知在宇宙哪个黑洞洞的犄角旮旯沉睡,他留下的神使、神官和教廷,依然可以拿他那套创世福音作威作福。

比方说那个堕天使追光者。

就是因为足够强,成为创世神的左膀右臂,位列智天使职阶,权能甚至还在七神使之上。勇于挑战老板权威,带领诸多天使反叛,抄起家伙反手就是一个“干”,三箭钉进了创世神的眉心,让创世神躲进宇宙深处沉睡至今。

如果有人反驳:“这都一百多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传说了,还拿出来嚼呢?”

莉莉就会摆出很适合掏耳朵的欠揍表情:“远的不信,近的你去瞧我主人嘉德罗斯啊。”

 

莉莉是嘉德罗斯的女仆长,因为嘉德罗斯忒难伺候的缘故,被迫身兼秘书、管家、营养师等职务。

莉莉从任何方面来评价都是完美的女仆长。银发碧瞳白切黑,金丝眼镜下的祖母绿般的双眼透着干练光芒,纤腰和修长的腿的能将女仆装都穿出军人的气势,行动如风,处事果断,低跟皮鞋踩在贵重的红地毯上都能踩出铿铿声。

身为嘉德罗斯的话事人,她的一言一行都代表主人的意志,不需要多么美丽动人,但是一定要气派,威风,有排面。

嘉德罗斯没有任何童年的记录,他首次踏入人们视线,就是在圣空星顶级学府皇家骑士学院的招生日。

嘉德罗斯的鞋一步一个水印地踩在秋露潮湿的石阶上,身后跟着乖巧的莉莉,挨挨挤挤的人群,在两人出现的那刻就如同摩西分海般,让出一条径直通往招生处的路。

招生处的官员们看到坐在椅子上就可以平视的嘉德罗斯,目露挑剔,笑带嘲讽。

 

圣空星存在着环环相扣的鄙视链。

在最顶层的,毫无疑问是王族。

处于第二层的,除了贵族,还有教士。

自百年之前智天使追光者带领全族反叛,创世神以无限期沉眠为代价镇压天使之乱以来。

没了神明约束,教廷的主教和教士日渐腐化堕落,对下愚昧子民,对上勾结权贵,已经成了披着神圣外衣,吸食教众鲜血的水蛭,即使这是路人皆知的事实,然而教廷就像扎根百米的巨树,难以撼动。

第三层就是官员。他们本是从平民中选拔出的精英,一旦穿上朝服,就自我感觉高人一等。

最底层自然是除了数量庞大,毫无特权的平民。

 

招生办官员一看嘉德罗斯眼生,就将他划进鄙视链的最底层,于是端起第三层的架子,打算给这个把傲慢刻在脸上的小子点下马威。

在入学考试里给他安排了一个有着十年戎马生涯的士兵,想让他尝尝被踩在脚下的滋味。

然后,被打脸了。

嘉德罗斯用左手把那士兵连人带剑甩出去了二十多米,全程连脚没动一寸,扔完还啧了一声。

莉莉立刻心领神会,以单膝跪地的姿势滑到嘉德罗斯脚边,托起一块干净手帕。

嘉德罗斯接过手帕随意地蹭了几下,扔了,好像对弱者有洁癖,抱着臂剔了剔指甲缝里的灰尘,转身对莉莉挥了挥手:“尽是一群废物。走了,虫子,留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

“虽然我很想执行您的命令,但现下的情况不允许我迈步。”“虫子”莉莉无奈地说。

招生办的官员在嘉德罗斯转身的那刻,就如同青蛙弹跳起步一般从看台蹦出来,一左一右抱住莉莉大腿,腰里还挂了一个,生怕把她放走了。

 

圣空星以强者为尊,有一条凌驾所有鄙视链的铁则:强者为所欲为。

嘉德罗斯很强,甚至强大到邪门的地步。

和这样一个送上门的天才学生相比,尊严算个屁。

 

闻讯赶来的官员导师们像蝗虫群一样把嘉德罗斯团团围住,拍桌跺脚软磨硬泡,后者都不为所动。

直到莉莉慢吞吞地给嘉德罗斯递了个眼神,这小祖宗才冒出第一个字:“哼。”

这算是松了口,嘉德罗斯被请到休息室好生伺候,入学协议之类的文书工作无条件丢给了莉莉。

莉莉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招生文件,目光落在尾款“如若入学,免除学杂费用”一行上,大笔一挥把学杂两个字划掉,才签上主人的大名。

时间也告诉他们这两个字的分量有多么沉重,嘉德罗斯一学期光是拆楼的费用就足够财务部心痛得吐血三升。

 

嘉德罗斯一入学就成了新晋的破坏力评定单位,所有熊孩子都得给他鞠躬敬礼再绕着走。

当然他的强大远远不止在搞破坏上。

他敢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把前来视察教学情况的侯爵打得满地找牙。

他敢当着数千信徒的面,把正在进行募捐演说的大主教从教坛上踹下来,大主教像颗倭瓜一样滚了足足108个阶梯,当天,露出大红裤衩和便便巨腹的大主教像死狗一样趴在台阶上的照片,成了圣空星所有媒体的头条。

比起这些足够枪毙的事迹,他把执教导师挂在电扇上转之类的,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温柔。

就在所有人觉得,嘉德罗斯这个来历不明的野小子居然敢殴打权贵,肯定要凉的时候。

圣空之王,不论是力量、财富、权势都站在所有鄙视链顶端的男人,忽然宣布:嘉德罗斯是他隐瞒身份在外游历锻炼的继承者,圣空星未来的王。

之前高叫着处罚的贵族们纷纷偃旗息鼓,换上谄媚的表情:“殿下打得好,殿下打得妙,您受累再来两脚?”

你说可不可气?

强者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二】

嘉德罗斯是强者,所以他就算把圣空星大气层捅个窟窿,都有人喝彩。

但莉莉不是,因有主人的威名才鸡犬升天,原本指向嘉德罗斯的埋怨和指责,转而落到了她的头上。

这日清晨,莉莉托着镶银白瓷茶壶服侍嘉德罗斯用早膳,一阵激烈的敲门声伴随泼辣的叫门响起:“奥玛公爵府二少爷的管家,为主人无故受辱之事,求见嘉德罗斯殿下。”

嘉德罗斯放下泛光的瓷杯,不耐烦地啧了啧舌,莉莉深吸一口气刚想开口,就被他一句堵得上了:“虫子,去让她闭嘴。”

 

事情的起因是嘉德罗斯把奥玛公爵的次子揍了,出手挺重,听说现在还没法自己翻身。

奥玛少爷是嘉德罗斯的同学,爱好是仗势欺人,这次他让一个比他聪明强壮谦逊,但出身平民的同学跪下舔他的靴子。

让嘉德罗斯撞见了。

奥玛公爵是军政贵族,手握重兵。奥玛少爷是教廷红衣大主教(嘉德罗斯:又是哪个杂碎?莉莉:被您踹下楼梯那个。)的教子,这是他嚣张跋扈的资本,可这次凭借身份横行霸道的他,遇上了出身压他一头的嘉德罗斯。

不知他挑了易燃易爆的殿下哪根神经,嘉德罗斯直接把奥玛少爷从教学楼扔了下去。

四楼。

 

圣空星上流圈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

长辈不会插手子辈的纠纷,但是子辈的奴仆管家却会气势汹汹地找上门讨个说法——俗称骂街。比如现在这位在门口兴师问罪的管家。

嘉德罗斯自然不会面见一个下人,每当这时身份对等的女仆长莉莉就得像只傲气的公鸡,一推金丝眼镜,提着裙子以泼妇的架势,去为主人赢得胜利。

等莉莉啄了个灰头土脸回来,背身反手关上房门,用谆谆善诱的口吻说道:“关于您和奥玛少爷的事,我想和您谈……人呢?”

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唯一会动的东西,只剩下被晨风鼓动的窗帘了。

“殿下?怎么又跑了?”

 

每当莉莉要跟嘉德罗斯讲道理,后者就会想方设法把莉莉甩开。

嘉德罗斯任性起来,就开一架四开门的JP13飞艇。光听轰鸣声就知道是好船,硅基星进口的,拖着长长的白色尾迹从王都空中超速划过。不明真相的交警就像食堂开饭一样乌央乌央地跟在后面追。

莉莉怎么可能认输,袖子一卷,长裙往腰里一别,骗腿骑上摩托赶在交警前头追他,一边被狂风吹得眼泪直流,一边和他齐头并进不分高低,拍着JP13的窗舷大喊:“嘉德罗斯殿下!求您收了神通吧!”

 

 

【三】

驶出了王都到了郊外的远山嘉德罗斯才高抬贵脚,松开了飞艇的油门。飞艇停在绿草苍翠的小坡上,莉莉的摩托歪在一边。

今天是个好天气。

嘉德罗斯坐在一棵葱郁的树下,树叶缝隙里的阳光滑到他的发上,绘出斑驳的鎏金与暗金的光影。他在眺望着王都。

远方的王都宛若镶嵌在苍翠树叶边框里的画卷,层层叠叠的白色高楼上接蓝天,似缎带的空中通道环绕着街区,似川流的交通工具穿行其间如行于云端,恢弘的教堂顽固地从楼群中穿刺出来露出尖顶。

有一万个吟游诗人就有一万种方式去传颂这座传奇之城。在多愁善感的诗人眼中,它是腐朽教廷和无耻权贵的乐园;在激情四射的剧作家眼中,他又是科学和艺术的理想乡。

科技之都、教廷之城,都是它的名字,但都不是嘉德罗斯眼中的风景。

嘉德罗斯保持着眺望的视线,在温暖清风里,将围巾拉上了几分。

他的眼瞳仿佛涌动着熔岩的火炉,安静下来的时候,就只有炉心里一点沉寂燃烧。

他并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甚至有些孤僻,好像俗世间没有什么能够让他的心海掀起涟漪,所以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是沉默地站在塔顶或是楼阁上,漫无目的地眺向远方,莉莉便垂着手站在他身后,清风徐来拂过她的发梢他的指尖,于是莉莉的记忆里更多的,就是他屹立于风沐浴于光的背影。

莉莉跪坐在嘉德罗斯面前,阻断了他的视线,用老师期末划重点的口吻,语重心长地说道:“殿下,关于您和奥玛少爷的事,我想和您谈谈。”

话未落地嘉德罗斯就要起身拒听,莉莉用三倍的语速不带停顿地说道:“我知道您对奥玛少爷出手的原因是他倚仗权势折辱了一位强者的尊严,但是您又何尝不是和他同样卑鄙?”

嘉德罗斯身形一顿,回过头来,微微抬起下巴俯视莉莉,黄金瞳中的炉心中喷出火光:“注意你的言辞,再说一次,虫子。”

莉莉毫无惧色地迎上他的目光,她平静得仿佛在背诵文章——在三年的相处时光中,她发现这是让他迅速冷静下来的方法:“因为权势的缘故,奥玛少爷可以让比他强大得多的人下跪受辱,权势也是一种强大,因为权势的缘故,您可以尽情羞辱奥玛少爷而免于惩罚。旁人只会说:‘看啊,圣空星的王储教训了公爵的儿子!’,而不是‘嘉德罗斯打败了奥玛少爷’。所以,没错,恭喜您打败了他,可耻卑鄙地打败了他。”

“你倒是敢……”嘉德罗斯皱了皱眉,薄唇开合露出锋利的犬齿,让人毫不怀疑就算是无形的空气,也会被他咬成碎片。但在和莉莉目光相接的那刻,嘉德罗斯眼中飘摇的火光又明显一滞。

嘉德罗斯管莉莉叫虫子,因为她总是喋喋不休地向他灌输着大道理,好像一只摆不脱的苍蝇。他时常需要使出无上的定力才不至于捏住她的下巴拧到脱臼,好让耳朵暂时清静。嘉德罗斯不愿听的时候莉莉就会做出这副淡然的模样,好像即使嘉德罗斯把枪顶在她头顶,她也不会有半分动摇,像是把这件事看作比生命还要重要那般,视死如归。

或许是因为他见过太多视死如归的蠢货的缘故,升腾起的怒火,悄无声息地熄灭了。他不屑地冷嗤:“怯懦观者的荒谬论调罢了,我会让他们全部闭嘴。”

“您当然会,这一点我坚信不疑。”莉莉欣慰地笑笑,“所以,我为您准备好了舞台。”

她取出一封黑底烫金的信封,信封上还有考究的金色蔷薇火漆:“我以您的名义向奥玛少爷的大哥,被贵族圈誉为最杰出的子嗣奥玛子爵,送上这份挑战书,三日之后在角斗场,你们将进行一次抛开身份和地位的决斗。您会在那里战胜奥玛家族,践踏他们的族徽,在他千疮百孔的尊严上再添上一脚。”

嘉德罗斯三指接下飞来的信封,光滑反光的信封在他指下捏出了褶皱,他吊起嘴角不掩轻狂戾气:“轻、而、易、举。”

 

【三】

三日后,王都角斗场。

座无虚席。

圆形的角斗场内即使是过道里都挤满了观众,贵族富商和官员挤满了可以容纳万人的观众席,上一次出现这样万人空巷的盛会,还是在圣空王的登基典礼。人们不惜一掷千金也想观赏一场决斗,决斗一方是军政大臣奥玛公爵的长子,未来的将帅之才,另一方则是圣空王唯一的子嗣,圣空星的未冕之王。

但当他们踏入决斗场的那刻,不论他们的身份有多么高贵显赫,他们都只剩下同一个名字——“战士”。

人们期待你死我活的较量,猜测着会是圣空王散养在外的小疯狗啃翻贵族精养的子爵,还是把仗势凌人当做家风的奥玛削平嘉德罗斯这个愣头青。

 

然而当事人其中之一的嘉德罗斯却与沸腾的人群不同。

他站在角斗场的中心,踏着柔软腥气的黄土,抱着手臂,披着阳光,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对手。他的头缓慢地摆动,目光好像在观众席上搜寻什么。

他在找莉莉。

角斗场直径千米,最远端的观众映入他的眼里都微缩成了模糊的小点,从无数像素点中寻找其中一个,听上去很不可思议。

但嘉德罗斯有这种能力,在任何场合,从五颜六色的人群之中一眼搜寻到莉莉的能力。说来奇怪,从初识开始他的视线就无意识地锁定了她所在的方向,并在之后三年的相处之中,没有一次发挥失常。

他扫视丰乳肥臀的贵妇,阴鸷奸邪的官员,甚至于他的对手在万众高呼中入了场,他都没有找到莉莉的身影。

嘉德罗斯缓缓地闭上了双眼,鎏金的瞳光缩小成一线,然后熄灭。

她没有来。

于是斗兽场内再没有能让他情绪有所波动的人或事。

于是数以万计的观众都被他视若蠕动的肥大水蛭。

 

【四】

莉莉其实正在前往观众席,只不过她被堵在了前往观众席的通道里。

领头的是被嘉德罗斯打断了腿的奥玛少爷,他拄着拐杖打着石膏半倚在管家身上,领着四五个打手前后围住了莉莉。

嘉德罗斯是强者无需担心被报复,但莉莉不是。奥玛少爷也是这么想的:“决斗已经开始了,已经不会再有人入场,你尽管可以呼救,不论有多凄惨,也不会有人听见,你的叫声会被观众的喊声吞没。听到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了吗?是我的哥哥,用脚尖碾压你的主人头颅的伴奏。”

莉莉垂着手安静听完,许久一歪头,天真烂漫的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您说的对,即使喊得再凄惨,也不会有人听见。”

她如是宣布道。

下一秒,从天花板伸出无数透明的藤蔓,如同雨林中盘旋已久的巨蟒,抓住围拢过来的挑衅者的脚踝,朝着墙壁狠狠地甩去。

 

莉莉从未在人前展示过她的技能,即使嘉德罗斯也毫不知情。

否则,任谁也不会觉得,站在海怪触须般挥舞的透明藤蔓中的少女,会屈居女仆的位置。

压倒性的胜利无需赘述,从藤蔓出现制服所有人只不过两秒,甚至快过痛觉传达大脑的速度,等奥玛少爷缓过神来的时候,场中只有他自己还是站着的。

“您说错了一点。”莉莉抬手,手中托起一颗闪烁着蓝色萤火的光球,提裙走向他,“那些欢呼声不是献给您的兄长,而是给我的主人的。您的兄长不会赢,因为人是无法打败神的。”

奥玛刷下层层冷汗,他想转身逃跑,但是被打断的腿迈不开步。

少女的银发被通道内的风肆意吹乱,她如同颂念诗篇般兀自说道:“嘉德罗斯殿下是神,您可以跪拜他,评判他,却不能妄想打败他,因为他是能够造星填海的至高存在,凌驾于所有生命之上。”

如果有教廷的人在此听到莉莉这番话,一定会视为对创世神和教廷的大不敬,叫嚷着要把莉莉送进宗教裁判所,但是奥玛少爷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逃。

狂舞树藤中的少女正在逼近,神色平静没有杀意,这让他更不寒而栗,因为碾死一只蚂蚁是不需要杀气的:“我是公爵之子,我的教父是红衣大主教!你不能动我,否则我会把你告上教廷,当做异端处死。”

“异端?”莉莉冷笑,冲他摆了摆手,藤蔓就缠住了这个动弹不得的贵族,“我的家族在百年之前就是最邪恶的异端。因为我的先祖预见了人类的未来——人类成为世间最伟大的种族,他们的智慧与科技将超越任何一种魔法或元力,而人类通往文明最大的阻碍正是创造了他们的神。先祖为了人类的未来向创世神宣战,如今成了你口中的异端。”

莉莉五指虚抓,扣住了奥玛少爷的脸,后者脸上的薄汗濡湿了她的手套:“事实呢?创世神沉眠的百年里,人类的发展超出了此前千年的积累,即使有您这样吸食子民骨髓的害虫,即使有大肆敛财荒淫无度的教廷,背负着千斤枷锁的人类,还是创造了城市、文学和火炮。您说,这样的种族,真的需要神吗?”

一根细小的藤蔓爬上奥玛少爷的脸,顺着鼻孔的气孔,向着大脑的位置探去。

“不需要。他们不需要神,也不需要您这样的贵族。然而您们却还能稳稳地趴在他们的脊背上吸血,遮住太阳,把指缝里的阳光留给子民,将其称为恩赐。而我的主人就是来讨伐你们的剑,他会战无不胜,把你们连根拔起,但是您——”

藤蔓刺穿了脑颅的保护膜,在大脑表层肆意点点触触,奥玛少爷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浑浊的眼球抽搐着上翻。

“不会看到那一天了。”

藤蔓放开了这具肮脏的躯体,像垃圾一样丢在地上。

 

莉莉安静地站在倒伏的人群里。

一个衣着低调的男人跪在她脚边——那是圣空王直属的暗卫。

莉莉一指昏厥过去的奥玛少爷:“把他送到公爵府上去。我对他的脑子动了个小手术,他没有生命危险,不过请转告奥玛公爵,请他做好孩子发疯的准备。很快,整个圣空星会天翻地覆,对于这些作威作福了太久的混账来说,这点,只是小小的前菜。”

“遵命。”

莉莉拍了拍裙子,沉声:“王,有命令了?”

“传达圣空王的指令,请您前往王宫,做最后的述职。”

“终于来了。”莉莉歪头理了理衣领,细长的眼中流露出不易察觉的落寞,“烦请回禀,我稍候便会觐见。现在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她说完,将冷冽的气息清扫一空,向着观众席走去。

听到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从通道的尽头传来,她从快步变成了小跑。

当她冲出通道,室外刺眼的阳光打在她脸上时,角斗场内嘉德罗斯已经结束了他的战斗。

他站在龟裂的土地上,执枪的手背在身后,长发和围巾绕着长枪盘旋飞舞,被光芒照亮的身影岿然不动。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碾死一只蚂蚁不值得得意,观众山呼海啸的喝彩也像是被他隔离在身体之外,但在莉莉踏入观众席的那刻,他的视线转过来了。

嘉德罗斯很早之前就发现自己有种能力,在任何地点任何场景下,都能一眼找到莉莉。

孤傲暴戾的王储嘴角勾了勾,对着她的恶劣地冷笑,似在怪罪:你来迟了,虫子。

她歪头,俏皮地吐舌,撒娇似的耍赖:下次不会了。

 

——“现在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我不想缺席他任何一场胜利。”

 

 

【五】

在入宫觐见圣空王之前,莉莉躲在房间里打扮。

羊角梳梳平了因烦琐事务而翘起的乱发,眉笔细致勾勒着眉毛的走向,她端详着镜中脱去女仆装束,换上雍容华服的自己,恍若隔世。

 

十五岁前,莉莉都不曾见过镜子。

应该说,她人生的前十五年里,“世界”都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她有记忆以来就被锁在一个塔楼图书馆里。她唯一的陪伴是书架上那一本本颜色单调的牛皮纸书籍。高大的书架好像耀武扬威的原始丛林,她只是擎着孤灯一盏在知识之渊里摸摸索索的求知者。

《创世简史》《盛世的崩溃》《王朝的荣与失》,她的脑海里储存了上万本诸如此类的书籍。那些泛黄褶皱的书页里没有一副插画,写满了赫赫有名的王者和政客的一生。

塔楼没有窗,只有镶嵌在墙壁上的发光萤石提供昏暗的光源——后来莉莉出去之后才知道,圣空星的科技能提供明亮的光源,但是家族仍然保持着塔楼百年前的原貌,这不仅是要让在塔楼内汲取知识的每一位后代都牢记家族古老的传承,以及对知识最初的尊重和敬畏。

莉莉唯一能与外界接触的,就是开在塔楼之上的换气扇,从那扇狭窄的缺口内,她看到了阳光。

属于一个熊熊燃烧的恒星的光,穿过数万光年的真空,到达圣空星的地表,穿过一扇狭小的换气扇,照进对面的墙壁,在满是浮土和尘霾的空气里,拉扯出一条条平行散射的乳白光芒。

温暖光明的造物,憧憬向往的造物,来自“外面”的造物。

心驰神往。

于是她从楼下搬起那些厚重的书籍,用外套绞成绳索,笨拙地将书拖上楼梯。

一趟,两趟,一天,两天。

书籍被堆成了规模庞大的金字塔,她手脚并用爬上知识搭就的阶梯,站在书籍的顶端,踮起脚,探出手臂,半个手掌摸到了窗沿。

那是奇异的感觉,手掌沐浴在光里的感觉,像是羽毛在掌心摩擦,细微,发烫,又让人热泪盈眶。

然后她脚下的书山崩塌,她摔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大人,可以出发了。”侍者的叩门声响起,打断了莉莉的遐想。

她停下机械梳理银发的动作,最后凝望一眼镜中的自己,踏上了前往王宫的飞艇。

飞艇穿行于空中通道,风景虚化成模糊的色块,飞快地向后掠去。

 

那年她从书上上跌落失去意识。

醒来之后她躺在一个未知的房间,她的床边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有着和她相似的银发碧瞳,身形消瘦的年轻人。

“哥!”她亲昵地扑进他怀里。

伊卡琉斯是她的二哥,是家族里最具才华的后代,也是她在塔楼的孤独岁月里,为数不多的温情,他是唯一一个会走进塔楼看望她的人,他会把年幼的她搂在怀里,为她解读枯燥书籍里的生僻字。

伊卡琉斯抚摸着她的后脑,关切地询问:“莉莉为什么会受伤?”

“我想,想摸一摸光。”她生怕他生气,小声地说道。

伊卡琉斯笑容温柔得像淌过指尖的溪流:“那莉莉摸到了吗?”

“摸到了!很暖,还有点痒。”

“你做得很对,莉莉。我们家族血脉里流淌着对光的向往,那是先祖英灵的召唤,我们生来就是追逐火光的飞蛾,不论穿越多么深重的黑暗,都不摒弃对于光明的渴求。”

“那我下次还可以摸吗?”

“莉莉还想见到光吗?”

“想。”

他牵起她的手,引导她走下床,打开房门,门外生机盎然的庭院里有莺啼和蝶舞,阳光从开阔的天空中洒落下来,如同薄得透明的纱幕:“我带你去见真正的光。”

 

如今的莉莉踏在王宫厚重的青灰石阶上,她的影子走在左侧,垂落到脚跟的裙袂在风里飞扬,高跟鞋踩地的声音如同悠长的鼓声。

她想起第一次踏入王宫的时候,还只有十五岁。

她跪在庄严的大殿之下,谦顺地等待召见,远处传来侍卫的问询:“何人觐见?”

莉莉扯起丝薄的裙裾,向着二十四柱支撑的辉煌大殿,向着大殿之上威严正坐的圣空王,让高声念出的荣耀名号在青天白日下激起响亮的回音:“帝王之师,常青智者家族的后裔,圣空星永恒的盟友,最后的逐火之蛾,希斯特莉娅·追光者。”

 

【六】

百年前,智天使追光者曾预言,能够真正统治这个宇宙且万古长存的,并非强权和神力,而是智慧和人性,人类将成为伟大的生物,而妨碍他们进步的,恰好是创造了他们的神。

为了人类的福祉,追光者以天使之躯,率领众族向创世神宣战,诸神陨落,智天使堕天,创世神沉眠,人类被推进一个神明陨落,教廷腐化的时代。

 

圣空星是一个荒诞的星球。

它有着远超神明的科技,但却庸庸碌碌地供养着教廷。

科技和宗教总是两相对立,但是在圣空星,居然矛盾地存在了,这得益于它历届的王,都是强大且胸怀宽广的贤者,既要拿得起人类进步的科技,也要能够和诸位神使周旋,保护子民的同时,不变成对神愚忠的狗。

而这样的现状,终于在现任圣空王的统治期间,难以为继了。

教廷的腐败,对政权的干预,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然而这条数百岁的贪婪水蛭,并不是光靠他能够斩除的了。

这时,被他收留的堕天使后裔,追光者家族献上了计策:教廷蛊惑子民的根本,是因为创世神创造了人类,那么如果人创造出了神,那教廷信仰的基石将不复存在。

于是,长达二十年的造神计划开始了。

追光者倾尽全族之力,在秘密的地下实验室中创造了一个神明。

他的力量能开山劈海,他的身躯坚不可摧,他是完美诠释主宰的造物,他是圣空星未来的王。

他的名字,是嘉德罗斯。

这时,造神计划的提出者,嘉德罗斯的设计师伊卡琉斯如是对圣空王说道:

“仅有力量远不足够。嘉德罗斯的起点就是‘神’,比起怎么做好一个神,他更要学习的是怎么成为‘王’,圣空星需要的不是一个新的神明,而是一个有着神明之身的人类,强大而包容,坚毅而温柔。他还需要一个老师。”

“但是追光者已经无人可以牺牲了。”

伊卡琉斯嘴角浮现无奈的苦笑,为了造神计划的绝对保密,为了断绝造神方案流入他人手中的可能,每一位追光者都签下了协议,在嘉德罗斯出世之时,他们会带着秘密永远消失,但是这个银发的年轻人燃烧了所有的决绝,说道:“还有一个人。我即将出生的妹妹,希斯特莉娅。”

莉莉从诞生那刻就被写进造神计划中。就如同一条生产线,她成了最后的环节。

为了辅佐教导嘉德罗斯,除了血脉中与生俱来的超常智慧之外,她被送进了塔楼图书馆,日夜研习政治学和王道之书。

伊卡琉斯有空的时候就会去探望她,但是始终未能和她提起造神计划,看着妹妹天真娇憨的脸,他不知如何开口。

十五岁那年,他发现了从书堆上跌落昏迷的莉莉,她说:“我想摸到光。”

他几乎要流泪,从古远先祖继承的,渴望光明的本能,在家族最后一个子嗣的血液里苏醒了。

是时候了,他告诉自己。

“我带你去见真正的光。”

 

穿过这条荣光长廊就要到加冕厅了。

十五岁的莉莉牵着哥哥的手,穿行在一栋栋恢弘的建筑之中,那是她第一次参观王宫。

古法刺绣的挂毯,工笔彩绘的绘画,这些只在书里描写过的事物,都真实地出现在眼前了,伊卡琉斯一刻都不敢松手,否则她就不知要撒欢跑去哪里。

莉莉被长廊两侧的油画吸引了视线,她驻足,踮着脚点着其中一幅肖像画:“我认得他!书上写过,他是圣空星第一任王,他带领最初的圣空部落来到这个星球,在赤地和怒海之中建立了帝国!”

记忆产生了连锁,书里白纸黑字的传记鲜活地立在眼前,她雀跃不已,向另一幅画跑去:“他!他是第六任王狮心大帝!他率领众多星系的抵抗军,抵御从异世界入侵的恐怖虫族!”

她跑得很远,但是兴奋的喊声在长廊里回荡:“这是我最崇拜的十一任王!他虽然没有伟大的战绩,但是执政期间他普及了教育,扶持了艺术,在他的带领下圣空星的文明前进速度增加了三倍。”

不知不觉莉莉已经跑到了长廊的尽头,她停留在一个空画框前,询问:“哥哥,为什么这里是空的?”

“这是为下一任王预留的位置,他还没有准备好管理圣空星,所以没有画像。”

莉莉好奇地歪过头:“下一任?”

“嗯,我带你去见他。”

 

荣光长廊的尽头就是加冕厅。历来的圣空王都在此处的授位王储,承其王冠。

在踏入此前之前,嘉德罗斯从未离开过实验室。从一个胚胎培养至今的十五年里,他不是在灌满营养液的培养舱内,在空白的试炼场,就是偶尔在追光者的办公室闲逛。

当他的脚真正踩在圣空星的土地上,就代表他已经是一个独立、完整的生命体。他被赋予王储的身份和虚构的人生,与他创造者和诞生之所告别。

实验室一把大火,将追光者所有族人,连同嘉德罗斯身世秘密一起化成黑灰。

嘉德罗斯被给予了神的傲慢与狂妄,即使是在与创造者相处时也不曾给过一分客气,尽管他不屑与那些满嘴牺牲与崇高的虫豸混为一谈,但是他无法也不愿否认一个事实:

他理应完美却刻意留下缺陷的身体,他理应目空一切却又有着弱点的心灵,无一不是为了一个只有他能完成,也只能由他来完成的宏大夙愿。

所以在他踏出实验室,俗世的第一缕七彩阳光渗入他发尾时,追光者们口中缥缈如云雾的悲愿,像烙铁一般刻进了嘉德罗斯的脑海:

“这个星球的人民正在遭受苦难,所以你必须以王的姿态前往。”



 

他需加冕为王。

嘉德罗斯踏上了加冕厅的红毯。

青灰的修长石柱与浮雕威严地树立在红毯两侧,高大的尖型拱门上接数十米高的尖型穹顶,刻画了神明创世的浮世绘俯视地面,水晶吊灯和彩绘玻璃极尽奢华靡丽的设计,都仿佛在暗喻人类渺小如蝼蚁。

但是玻璃穹顶上有光照进来了。这世界最公正无私,最不偏不倚的事物照进来了,它对所有拥抱它的人一视同仁,不多施与权贵一分温暖,不少施与贫贱一寸明亮。

某颗恒星燃烧了生命赐予的明亮,穿越了数万光年的宇宙,穿过大气和云层,透过玻璃的折射,在漂浮的尘埃里,拉扯出一条条光辉的通路。

嘉德罗斯缓步走在通往高台王座的红毯上。金色的蔷薇花瓣于天空散落,像无数闪闪发光的棱镜。

象征丰收的谷粒被抛洒到他身上,代表着子民将辛勤劳作奉献给他们的保护者,细碎的颗粒顺着毛领披风滚到他脚边。

象征俗世权力的权杖被交到他手中,代表着贵族和官僚将忠诚和生命奉献给他们的统治者,他的手覆在权杖顶端的红宝石上,凉意从掌心传达到脑海。

他踏上最后一步台阶,那里耸立着王座,和手托王冠的教皇,教皇将以神的名义,赋予他代神治世的权力。

嘉德罗斯坐上王位,屈起手肘左手托着下颚,微微低下头颅,似要在这个严肃的典礼上小睡片刻,他闭上双眼,从头至尾如雕塑般沉静的眼角眉宇,没有外露任何情绪,好像戴上这顶千金之重亦有千斤之重的王冠,于他是件极其无聊的事。

神因强大而获得权力,而非被授予权力。

所以这个仪式,不过是庸人自扰的蠢货,妄图控制他,自欺欺人的闹剧。

他似沉眠的巨龙静止不动,又突然不知为何睁开了双眼,如同缝隙中迸溅出一线金光。他的视线越过百米宽阔的加冕厅,穿透乳白的光芒,落到远处小门里,一个踮脚眺望的女孩身上。

那天起,嘉德罗斯发现自己有种天赋,不论何时何地,都能一眼发现这个银发碧瞳的少女的天赋。

 

“他就是下一任王。”

伊卡琉斯领着莉莉穿过长廊,隐藏在加冕厅的小门内,莉莉趴在门框边,露出了孩子向往玩具的笑容:“好美……”

端坐于王座的嘉德罗斯,头顶覆下刺眼夺目的日光,半个身体浸没在耀眼光辉里,如同被封在琉璃罩内盛丽开放的金色蔷薇,纤尘不染,圣洁威严。

典礼开始了,教皇高举王冠,朗诵着君权神授的宣誓词:“蒙浩荡神恩,仰赖我主仁义,将受封者于俗世洗涤,赋其神圣使命,予其神子之名。”

伊卡琉斯蹲下来,抚摸莉莉的头顶,在耳畔喃喃:“他的名字叫做嘉德罗斯,他是诸神中第一个人类,也是人间最后一位神祇。”

教皇用橄榄枝搅动圣水向嘉德罗斯挥动三下,水珠顺着他的额前的金色碎发,落到眼睫上。教皇说:“神将王位授予你,你须尽最大努力维护神的法则与福音,在神允许的范围内管理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伊卡琉斯的低语如同咒语:“他将是迎击神与教廷的利刃,锋利且无坚不摧。但他还不够完美,他只有神的外壳却没有人的灵魂,他还没准备好去承担一个王的责任,而解决这个难题的钥匙,在你手中。”

教皇将璀璨的王冠戴在了嘉德罗斯的发顶,高声:“宣誓永远效忠创世神与教廷,为其执镇压之剑,让神的旨意行于这片土地如同行于天上。”

伊卡琉斯的话语也接近尾声:“你须教会他坚毅与仁爱,和一切王应有的品德,他独一无二又无与伦比,是开辟鸿蒙终结混沌的传奇。”

如同被海妖蛊惑的水手,如同逐火的飞蛾追寻光明,她双手合十,痴迷地观望于流泻光流中的嘉德罗斯。

书上说阳光是一种复合光,七种不同波长的颜色糅合在一起就变成了纯粹的白色,莉莉却想将理论全盘推翻:阳光应是金色的,且只能是金色的。

忽然王座之上的人造神如蒙启迪般睁开了双眼,黄金瞳灼热如熔炉,视线透过层层的光幕,与她的目光相接。

那是极致炫目的色彩,那是永不褪色的鎏金。

“嘉德罗斯,就是你的光。”

 

如今的莉莉也不再是十五岁时懵懂的女孩,那道刻进记忆灼伤她双眼的目光,伤疤仍然发烫。

盛装的她跪在圣空王面前。

王的问询传来:“他准备好了吗?”

“我受王命,追随嘉德罗斯三年有余,授殿下为王之道,寸步不离,今亦受王命回禀。

“殿下生性孤傲,外界盛传殿下不通世事,不交权贵,傲慢无礼,毫无政治头脑,然我所见所闻,并非如传闻所言。

“殿下羞辱红衣主教,因其贪婪敛财,诱奸信徒。殿下打伤公爵之子,因其仗势凌人,辱没强者。诸如此事,皆出有因。

“殿下虽还没有清晰的善恶观念,却已能判断是非曲直,虽任性却不妄为,虽桀骜但非不训。他敢作敢当,敢怒敢言,目中无人又恪守底线,恃强而不凌弱,嫉恶而不愚善,他已经具备了成为王的资格。”

跪拜的少女抬起浩如星海的眸子,好像要让这骄傲的宣告顺着青石柱飞上天穹,在云霄中响彻:“是的,他准备好了。”

“开始吧,检测他是否已经具备了超越神的力量,最后的试炼。”

 

【七】

夜深了。

嘉德罗斯从梦中醒来,床单和被子无意识收紧的五指下捏出褶皱,他扶着微微作痛的额头,将肺里浑浊的空气挤出身体。

“嘉德罗斯殿下!”砰的一声,莉莉拍门而入,被清冷月光照亮的脸庞满是兴奋。

他一惊,但是看清是莉莉之后反问:“谁允许你这种时候来打扰我?”

“嘉德罗斯殿下,院里的金蔷薇开了!”她全然不顾嘉德罗斯的责难,冲到窗边,打开窗户,夜风和浓重的花香涌进了房间,她冲他招手,“您快来看啊!代表您族徽的花开了。”

嘉德罗斯吸了一口冷气,向左微扭了下头,嫌恶地啧了一声,不理睬莉莉神游起来,回忆那个不好不坏,却隐隐预兆了什么的梦境。

莉莉趴在窗框上俯视庭院里簇簇盛开的金蔷薇。嘉德罗斯将大拇指置于唇上,敛眸沉思,忽然说:“太安静了。”

“嗯嗯嗯?”莉莉没听清,把手拢在耳畔。

“虫鸣,风声,人声……”他轻声吐出几个词汇,这本该是再平凡无奇的声音。然而即使窗户洞开,嘉德罗斯超常的听力却没有听到任何一种,死寂得诡异,“虫子,从窗边滚开。”

“为什么?”莉莉居然没领会他的意思,反而转过身来耸了耸肩,肩膀动了动她就觉得不对,一抹凉意从背后爬上脊背和右键,冰凉滑腻像是蛇一样的东西正在她身上爬行,她僵硬地扭过头,一条透明的,宛若蚰蜒的藤蔓趴在她肩上,摆了摆尾部,飞速卷住她的腰,她来不及抓住窗框就被藤蔓拖出窗外。

等嘉德罗斯越过数米的空间扑至窗边的时候,已经看不到莉莉的身影了。他犬齿相错,手在窗棂上按出指印:“……只会躲在暗地里动手脚的老鼠。”

 

嘉德罗斯穿行在庭院中。他能从人潮中一眼辨别出莉莉的位置,也如心有灵犀般感应到她在此处。

庭院深处草木凋零,植被都像被暴晒了数天焦黑枯萎,只有金色蔷薇丛在同类的尸体上妖异盛放,越往深处,就有越多透明的根系探出地表,密密麻麻地分布着。

他找到了。

嘉德罗斯望着开阔的庭院中心,那里有一棵凭空出现无声屹立的巨树,它的枝与叶是透明的,只有轮廓闪烁幽蓝的微光,树内部的脉络清晰可见,硕大无朋的树冠像是布满神经元的大脑,又如同有无数手指的鬼手,连月亮都要攥入手心。

他见过这种汲取生命力壮大自身的技能,追光者家族世代传承的力量,世界树。

莉莉倒在树下好像陷入沉睡,无数藤蔓垂挂在她周围,要将她作为下一顿美餐。

无须迟疑和犹豫,人造神跨步上前,迎向破海而出的海妖触须般的藤蔓,和如绊马刺般粗大的荆棘。柔软藤蔓表皮无比坚硬,没有痛觉的植物器官源源不断地涌来,那些狰狞可怖的藤蔓在嘉德罗斯手中变成了轻易撕碎的纸张,破碎的残枝败叶仿若一场枯萎的雪。

嘉德罗斯站在植物尸体的碎片里,一步未能前进,一步没有退让,他歪头扯了扯歪斜的领结,看向飘飞的残叶对面的人:“无聊的把戏该谢幕了,虫子。”

被他所注视的人——坐在树枝与藤蔓编制的座椅上,手心托着一颗幽蓝光球操纵着世界树的莉莉抬眸,既是冷色又是暖色的碧绿瞳眼里,生机正在快速枯萎死去,她如同只剩本能行动的行尸,跳下枝杈:“不,试炼才刚刚开始。”

 

【八】

莉莉的银色长发被吹拂开来,世界树幽蓝的光芒将她的脸涂上一层苍白。

她成为嘉德罗斯的女仆之前,收到了两封信。

一份是亲人的讣告和保密协议,她是造神计划最后的知情人,在嘉德罗斯登上王位那刻,她的使命宣告终结,她也将和族人一样,用死亡保守秘密。

一份是伊卡琉斯的书信。那封字迹被眼泪晕染开的信上这么写道:

——“致我亲爱的妹妹希斯特莉娅。不要对着我们的坟墓哭泣,我们的灵魂不在那里。”

她双指动了动,掌心生出引力,光粒的洪流从虚空中汇集,逐渐凝聚成一把缠绕藤蔓的弓箭,她指腹划过看不见的弓弦,问道:“殿下,您认得这把弓吗?”

智天使曾用三箭钉入创世神的眉心,令创世神沉眠。

那把重伤了神明的弑神之弓,数百年间引发无数强者寻找争夺,而它此刻真实地躺在莉莉手心里:“创世神只挨下了三箭,那么您这样的人造神,又能接下几次呢?”

嘉德罗斯嘁了声:“那个连手下都无法驯服的蠢货,也敢与我相提并论?”

——“向往光明是我们的本能也是使命。扑火的结局既是我们的悲哀也是宿命。”

她平举左手,手指轻轻拉开不可见的弓弦:“那您又何尝不是没能驯服您的手下呢?现在的我正在用它对准您,就像我的先祖对创世神做的一样。”

“手下?你倒是会抬举自己。”嘉德罗斯锁紧的眉头松开,嘲弄轻蔑的笑意爬上冷笑的嘴角,“不过是只在我背身时才敢说出怨言的虫子,借你胆量你也没有勇气拉开弓弦。”

莉莉仿佛被看穿了般浑身一震,右脚后退了一步才稳住身体,起初只是握弓的是微弱颤抖,随后连同半个身体都痉挛般抽搐起来。

嘉德罗斯轻蔑之色更甚:“废物。”

——“造神成功与否全系在你一人之肩,你必须赋予人造的神明一颗人类的心。嘉德罗斯是神却又不能是神,因为神无心无爱,王却不可以,否则即便他的疆土遍布星际,内心依旧是一片荒原。这是给你也是给他的最终试炼,教会他爱,与怜悯。”

“是什么让您觉得——”发丝被强风肆意吹拂,她猛然抬头,被世界树的鬼火照亮的碧绿瞳孔,燃烧着深重的憎恨,“——我不敢对您出手?我对您可是有着山高海深,恨不得杀之后快的仇恨啊!”

张弓,开弦,金色的箭矢刺穿深重的夜色,向嘉德罗斯冲去。

 

随着少女将弑神之弓拉扯成弦月,不可视的弓弦上凝聚出了星辉,漫天的星光都仿佛被其吸引,变成拖曳长尾的光粒汇聚成箭的形状,光芒万丈的金箭带着如虹之势向嘉德罗斯射来。

在人造神眼中箭矢的速度十分缓慢,他甚至可以看清光粒的尾迹,等箭矢冲到面前他才冷哼,左手向外一拨,无形的力量化为汹涌的气流,从侧方将箭矢霸道地吹飞。

金箭调转了方向但去势未竭,落地之时爆裂开来,如同陨石坠落,灼烫的热浪伴随火光喷出,冲击波生起的罡风肆虐,席卷庭院内锦簇的金蔷薇,被点燃的金色花瓣激烈飞舞,划过她的裙摆他的眉间。

嘉德罗斯攥住一瓣金蔷薇的尸体捏成了粉末:“弑神之器?徒有虚名。你的仇恨,威力也不过如此。”

“您难道不会愧疚吗?”莉莉因怒不可遏而破音的声音,仿佛夜枭歇斯底里的悲鸣,“我的亲人都死了,没有葬礼,没有墓碑,骨灰被海浪吞没拍打在海滩上。他们全都死了!都为你而死了!”

金色的箭矢再次在少女苍白的指尖凝成形状,更渺远高空的星辉与受到感召,箭矢的顶端凝聚着微缩的恒星,破空而去的声音仿佛飞鸟裂翅的哀鸣。

嘉德罗斯不退反进,侧身让过箭矢的锋芒,如同擒住一头扑空猛兽的后颈,人造神看似纤细的手握住了箭身,握住灼热恒星的光流。光在挣扎,箭矢发出鸟啼似的鸣叫,刺眼的白光几将嘉德罗斯的身躯吞没。

一声惨烈的尖啸之后所有光芒都粉碎成光粒,宣告这场博弈胜负已定。

他徒手撕裂了光。

嘉德罗斯举起冒着白烟却完好无损的手,目光冷然:“你还有最后一箭。”

 

莉莉愣住了。

像是灵魂抽离了身体,仅存这具发冷的身躯,用僵硬的肌肉支撑着,而后又被一个恶灵占为己有,被刘海覆盖的双眼中喷出了火光,充血的眼球里癫狂浑浊,她尖叫着,发出从腐烂的 喉咙里滚出的凄厉尖啸:“……怪物!怪物!”一遍遍重复着,似要让死者都听到这空寂庭院里的回音,“怪物!你这个怪物!你这个不会痛,没有心的怪物!”

嘉德罗斯静静地看着,从头至尾他的眉宇都如山崖那般岿然不动,即使莉莉像是话剧终末的角色,那般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也没有流露过不屑以外的情绪。

莉莉抓紧胸前的衣物,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帮滚烫的肺顺利吸入空气,才能让酸软的膝盖支撑起身体,才不至于窒息,才不至于下跪:“为什么我要为你这种怪物被关在塔里十五年啊!为什么我要被你这种怪物呼来喝去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也要为你而死啊!”

世界树感受到主人的决绝与疯狂,九枝繁盛的树冠剧烈地摇摆,幽光暴涨,与月争辉。

“世界树有吸取其他生命提高力量的能力,用世界树树枝做成的弑神之弓一样可以……”

莉莉对准嘉德罗斯,再次拉开弓弦。

所有能够散发光芒的事物,不论星月之辉还是囊萤之光,都被吸入无法挣脱,光子洪流从四面八方向弑神之弓奔流而来,少女的银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她将剩下的生命力都灌注到最后一箭上。

“全身,全心。”

仇恨,痛苦,愤怒,憎恨,所有让魔鬼欢呼雀跃的东西,都被她压缩在了弓弦上。

“全命,全灵。”

凡光所照,万物死寂。

弑神之威下,任何未得特赦的事物都不允许发出嘈杂之声,就连风都停下了奔腾呼啸,天与地之间只剩下在她指尖开放的光芒。

“与其为你而死,还不如咬住你的喉咙,一起下地狱!”

“!”人造神凝固的眉眼终于在这骇人的一箭有所变化,他的瞳孔骤然紧缩,迎着注满光芒即将离弦的箭矢冲去,疾驰的风压卷起残破的金蔷薇花瓣,在他身后吹起一条鎏金的通路。

嘉德罗斯即将触碰到箭矢的刹那,蓄满了力的金箭也脱离了弓弦,带着森然杀意直冲面门的箭,在击中他之前忽然像阳光下的气泡,一声轻微的破裂声后,炸成无数拖出流光长尾的无害萤火。

光,下成了雨,温柔的光粒轻柔如棉絮,软绵绵地落在他的臂上发间。

人造神逆着流光与暗夜,顺着飘飞的花雨和缱绻的月光,看到散乱长发的少女立在原地,表情又变回那个会在早餐里加进古怪食材的狡黠少女。

既非冷色又非暖色的双眼噙满泪水,她泪流满面地笑着说。

“骗人的。”

“我最喜欢你了。”

 

【九】

最后一项成神的试炼,并非是要检验嘉德罗斯的力量能否凌驾诸神,测试他是否足够成为一个人类的能力。

莉莉被赋予了教会他爱与怜悯的职责。

处世不深的少女时常伤脑筋地把头发挠的乱糟糟:爱是种本能啊,本能怎么教嘛!

当她发现自己写日记时魔怔地把他的名字写满十六页纸,当她发现自己做梦都会梦到加冕厅里刺目的日光和王座上的他,当她发现自己短暂的一生中,被剥夺的,被赋予的,憎恨的,喜爱的,真心的,违心的,不论任何一种情感都与嘉德罗斯有关。

她开始对着长风彷徨:“怎么办啊……”

堕天使尚未教会人造神爱的意义,自己却先陷进去,不可自拔。

 

莉莉对嘉德罗斯的喜欢毫无疑问且毫无保留。

整夜失眠踱步,都会走到他房间的窗台下,心里的小人拢着嘴无声地呐喊: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你。

然而无论她怎么表达,都不曾得到嘉德罗斯任何暗示和回复。

他与她的心城没有桥梁,也不通讯息。

激烈的温柔的,颓废的高亢的,所有情感的狂欢都是只属于她的孤独绚烂,他站在断崖的另一边冷眼旁观。

得不到回应时,甚至痛苦地诅咒过这个讨厌鬼永远消失,但是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好像又可以再用一次全身的力量再等一次。

喜欢你啊,发现吧发现吧发现吧发现吧发现吧发现吧发现吧发现吧发现吧发现吧,求求你,快发现我吧……

她在心里一遍遍杀死自己又一遍遍从旧的尸体里复活,将心的荒原变成了无人知晓的乱葬岗。

就好似现下,她跪倒在嘉德罗斯的脚边,把涌动着灼血的胸腔剖开,把那颗就连每次跳动都像在喊嘉德罗斯的心脏奉到他面前。

就好似现下,嘉德罗斯夺过弑神之弓俯视着她,他近在咫尺眼神却遥隔银河,又一次把她供奉的器官扔进冰封的雪原。

 

莉莉垂下头,肮脏卑微的丑态被切开,在他一览无遗的视线下,理智与心防一溃千里。

她恳求一个解脱:“请,杀了我吧。”

 

【十】

一个小时前的嘉德罗斯做了一个梦。

梦到还在实验室里,他曾有过一次重感冒的经历。不可一世的人造神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脸颊爬上了病态的绯红。

伊卡琉斯一脸幸灾乐祸,世界树的藤蔓用烧杯给他泡了杯姜茶。

“偶尔体验凡人的病痛,感觉如何?”

嘉德罗斯恹恹地瞪了他一眼:“本以为是所谓媲美神明的完美躯壳……现在看来更像是残次品,难道神明也会生病不成。”

伊卡琉斯忽然表情肃然,淡淡说道:“你的身体是完美的,哪怕火炮,岩浆都伤不了你一丝一毫,但你,必须会生病,会疼痛,甚至会死,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嘉德罗斯白了他一眼:“承认你也不算那么聪明,很难?”

“你只有切身体会过病痛,才会知道什么是身患重疾,你只有面临过死亡的威胁,才会知道生的美好。”

嘉德罗斯转身欲走。十五年,这些追光者们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向他灌输大道理,嘉德罗斯管他们叫虫子,因为他们活像锲而不舍的蚊子。

伊卡琉斯看出他的去意,赶紧停下了话头:“别生气,我不是老师,我也不会上课,以后有人会教你的,而且你一定不会讨厌她。”

嘉德罗斯记性很好,即使他待了十五年的研究所变成焦土,他的创造者们变成抛洒的骨灰,他不得不遗忘一切去接受一个全新的身份,他仍会梦到那群唠唠叨叨的虫子。

所以,即使希斯特莉娅穿上女仆装,将少女姣好的容貌用浓妆隐藏,伪装成一个普通女仆,嘉德罗斯还是从她那如瀑布的银发,和碧色的,闪烁着灵光的眼睛里,看到了伊卡琉斯的身影。

于是他单手撑支着头,吊起唇角,笑得恶劣、嘲讽,露出半颗尖锐犬齿,喃喃道:“又来一只聒噪的虫子。”

 

弑神之弓在嘉德罗斯紧握的手中,发出吱嘎的细微呻吟,他倨傲地半敛着眸:“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吗?”

他总是能一眼看到莉莉,从外表到内心,从她深重的痛苦到隐藏的喜欢,她的眼睛澄澈如镜,所有秘密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他从一开始就看破了莉莉的计划。以莉莉的智慧如果真的有心杀他,她有无数个机会无数种更好的选择。但她没必要的善良太多了。世界树会吸收生命,她提前让仆从退避,仆从听命于她不如说是听命于圣空王,简单思考就推测出了答案。

这是一场试炼,他合格与否的试炼。

于是他交上了答卷,一往无前的王看穿了所有阴谋诡计,至高无上的神击溃了所有陷阱把戏。

“你的花招也仅此而已了。”

这是一场试炼,同样也是检验他是否具备人类灵魂的试炼。

莉莉搭建了舞台,将朝夕夜伴的三年当做筹码,演绎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背叛。

如果是无心的神,被背叛只会愤怒而不会痛苦。所以她没给自己留下退路,赌上性命换来这一场鎏金的光雨,在光粒之中完成了盛大的告白。

但是这一份答卷,他不屑交出。

他的灵魂不需要测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诞生牺牲了什么,又是为了什么才踏临这片土地,神也好,人也罢,,与身份无关,这世上有他须完成,也只能由他完成的使命。

 

嘉德罗斯蹲下身,在她眼前将弑神之弓捏断:“这种吞噬生命换来的强大,和那些道貌岸然却会剥皮拆骨的教士有什么不同?”

弑神之弓断裂的瞬间,它吸收的命力化成光流回到主人身上,枯萎的银发恢复了原状。

“求死?”他目光上下打量咀嚼着她的请求,凛然拒绝,“在我找那群伪善者清算之前,你的眼睛只准注视我,除此之外,你还想去哪里?”

莉莉忽然觉得,眼前的嘉德罗斯气势变了,这种似曾相识的气势,她在历代王的肖像里,在无数先贤的传记里见过,她不可置信地抬手想要触摸嘉德罗斯的身体,触摸从古往今来的开拓者和牺牲者们身上,一脉相承的东西。

那是她的光,她的归宿,她的——

“神……”

嘉德罗斯不解风情地啧了声:“说过了,那个蠢货不配与我相提并论。”

 

日出了。

太阳还未升起,但是它的光芒经过云层的折射,率先找到了黑暗。

乳白与淡紫的光晕在远方交融,将黑夜一点点蚕食吞没,再过不久那颗盛烈的火球就会跃出地平线,照亮北方结冰的荒野,照亮南方潮湿的海岛。

嘉德罗斯也被这瑰丽的色彩吸引,微微转过头去看那鱼肚白,披风在身后飘扬,他的轮廓都被镀上了温柔的白色。

嘉德罗斯沐浴朝阳的身影,恍惚将莉莉带回了十五岁的加冕厅,这一次受加冕的仍然是嘉德罗斯,但是授予王权的不是教皇,而是她。

她向着未散去的半天星斗,向着逐渐明亮的半边天穹,代替行走在白日之中的每一个善良之人,祈求他们的王宣誓:“如若与诸神为敌,那会无休无止降下灾难和战争……”

嘉德罗斯向下拉了拉领结,让喉咙得以完全暴露在空气中,要让他的回答在每一个角落回响:“我来承担。”

“那些被贫穷和病痛囚困的子民……”

“我来背负。”

“那些被压迫和剥削中,渴望照亮的灵魂……”

“我来回应。”

 

日出了。

那颗数万光年之外恒星从未有一天令人失望,又一次慷慨地将光芒布施给了每一个等待它的人。

世界树承受不了炽烈的光芒,在朝霞之中萎缩塌陷,随着世界树倒下,阴影中的莉莉和嘉德罗斯被更多的光芒照亮。

——“光明的价格是很昂贵的,没有一个种族的觉醒,不需要流血和牺牲。但一切热血都将是值得,那个即将到来的时代绝对不会令人失望。”

——“人造的神终将向天高举叛逆之剑,斩断教廷掌控人类的愚昧之树的根基。”

——“巨树倒下之时,子民所享受的,将不再是从树缝中撒下的几星‘恩惠’,而是全新的,普照每一个角落的‘阳光’。”

嘉德罗斯抬起手,落到她凌乱的发顶,拇指扣住她眉心:“神不敢做,做不到的事,我来完成。”

他对着举起弓箭的背叛者,对着在爱慕中滋生的疯狂灵魂,对着追光者家族的诸天英灵,如是恩典道:“你被赦免了。”

 

【尾声】

圣空新历元年,嘉德罗斯登基。

新王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宗教改革,将教廷的势力逐出圣空星的权力体系。

几乎是得到了举国臣民呼应,那些以仁爱为名行不义之举的神官,被愤怒的民众推出神殿,灰头土脸地滚下教坛。

神的代言人们当然舍不得放弃这块肥美的肉,回到神使面前添油加醋地哭诉,换来了浩浩荡荡的军队,大举进犯圣空星的边界,打出亵渎神明的名号,要将嘉德罗斯的头颅,悬挂在教廷的圣旗上。

然后,被打服了。

大大小小四十三役,无一不是大败而回。

最后竟到了睡觉都梦到嘉德罗斯身披金光,面色冷峻地举起长枪高高刺下的场景,尖叫着从梦中惊醒。

宗教改革打了一年多,终于将腐朽糜烂的教廷,连同附骨之疽的昏庸旧贵族,一并清除了出去。

再然后的立新、变法,圣空星一年内的发展甚至超过了此前十年的积累,这颗星球很快从战争的消耗中恢复过来后,甚至比从前更欣欣向荣——

——的时候。

宗教战争军部的总参谋、内阁首相、战后册封仪式上,被嘉德罗斯钦点授勋,家族族徽被刻在开国元勋序列的追光者家族的族长希斯特莉娅,被嘉德罗斯撤去了官职。

消息一传出举国震动,和希斯特莉娅交好的小姐们纷纷上门安慰。

脱下朝服和冠冕的希斯特莉娅,换上了鱼尾裙摆的礼服和宝石头饰,坐在后花园里喝下午茶,笑盈盈地对上了小姐们的好意:“撤职?没有啦,只是换了个职位。”

“什么职位?”

她双手比划了下,露出左手无名指的戒指,笑容含羞:“大概是,王后之类的吧?”

这下更轰动了。

大战之后,因体恤民力而一直压着没有操办的新王婚礼,终于在今年春末提上了议程。

行政雷厉风行的嘉德罗斯在这事上也行事迅速,载着聘礼的架架马车流水般从皇城出发停在希斯特莉娅门前,未来新后笑盈盈地命人将一封信转交给嘉德罗斯:“要追光者的族长‘入赘’得答应信上的条件。”

这点八卦也被整个圣空盯得紧紧的,人人都以为要被新王和新后再喂一口狗粮的时候,王宫传来惊人的消息。

嘉德罗斯:“不娶了。等孤苦终老吧,不识抬举的虫子。”

甚至一生气还拍碎了桌子。

恍惚间,原本威严果决的王,又回到了任性得还有几分孩子气的王子时代。

 

新王登基,陈列着历代王画像的荣光长廊上,也该有一幅代表嘉德罗斯的肖像。

希斯特莉娅的要求就是,那幅画像由她来执笔。

嘉德罗斯不答应。

自从两人的真心坦诚相见后,他和希斯特莉娅之间就再也不是等级分明的主仆,或是君臣关系,而是平等的恋人。

希斯特莉娅发现自己咸鱼翻身之后,不遗余力地想将从前嘉德罗斯给予他的羞辱讨回来。

以嘉德罗斯对她的了解,她不会放过这个当面拆台的机会,鬼知道她会在画上画什么?

几笔画成的火柴人还是后印象派的抽象画?

还是嘉德罗斯还带婴儿肥的睡颜,或是干脆杜撰一个嘉德罗斯张嘴待喂的画面。

她画得不像倒也罢了,万一画的还过得去,让人看见还以为还真有这么回事,那乐子就大了。

内臣和贵族们苦口婆心围着新王劝,跟着抱臂思考又不耐烦的嘉德罗斯团团转,什么不就是一幅画像,好说歹说正话反话说尽了,嘉德罗斯终于想通了。

他为什么要纠结一幅画?

他直接把人扛回来不就完事了,她又打不过他。

于是嘉德罗斯以强抢民女的气势微服出巡,闯进希斯特莉娅的家里,发现她正在院子里,一手握着调色盘一手握着画笔扫扫画画,见他来了,希斯特莉娅毫无危机意识地把画板转了过来:“快画好了,怎么样,满意吗?”

嘉德罗斯看清画面之后少见的呼吸一窒,嚣张气焰一泻千里,不适应地拉高围巾,却完全挡不住绯红的脸颊:“……嘁,马马虎虎。”

自那以后,内臣们欣喜若狂地发现,新王终于不再纠结那副画了,轻松写意地开始着手婚礼的筹备,新王看上去心情大好,好到有点过于好说话,甚至让臣子们感到诚惶诚恐,这样和平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婚礼举行。

 

大婚之日,举国倾杯。

新王慷慨地将喜悦与每一个子民共享。

甚至王城中每一个仆役都可以共同享用婚宴上的美味佳肴。

开宴之前,两个女仆收到指令,带着一幅画去了荣光长廊。

在这个陈列历代圣空王肖像的长廊上,挂上现任王嘉德罗斯的画像。

女仆们一边挂画,一边鸟雀般闲谈:

“听说这是王后画的。”

“怪不得,和其他王的画像都不太一样。”

 

辉煌的长廊上,圣空星每一位王的英灵都仿佛通过画像,重现威仪。

他们有的手执权杖庄严正坐,有的高举战旗统帅千军。

只有嘉德罗斯的画像不一样。画里的他浑身浴血,战袍破碎,面色凝重却全无惧色,嘴角鲜血流淌却身体前倾毫无退意,双手举剑面向画框之外的强敌,在他的身后,有个跪在废墟旁哭泣的女孩,嘉德罗斯用后背为她筑起城墙,血色的披风轻轻,轻轻地飘在她颤抖的身上。

画像的右下角,有一行隐秘的小字,仿佛是对他一生最简洁有力的概括:

 

他是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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